郑公公看不见冯胜,但从义父的叙述看来,他也该有六十岁年纪了,可跨在眼前的一只手臂粗硬得像钢炼的一般,他的身材该是十分壮硕的吧,但多了他骑在马上,却不觉得马儿感到特别吃力。
郑公公怎么知道,十二岁已成猛拳高手的冯胜,二十岁便将猛拳使得变化无穷,这之后四十年怎么可能再无进展?
原来,猛拳为外家功夫,重的是力、狠、准,而冯胜外家功夫已至极境,领悟到内外圆融的重要,因此四处访师学习内家心法,将浑身筋肉气血修练得运用自如,武学上已臻化境。
是以他才刚访友回家,发觉灭门惨祸,当下决定先寻找主凶,此刻虽横刀在郑公公颈上,语气仍能不愠不火,非仅内外兼学,还需在心境修为下过极大功夫。
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冯胜再问。
蒙指挥喊道:“我们是奉朝廷之命来捉拿你的!我们访得杀害周大同家的强盗,被你窝藏在此,你还勾结闯贼,意图谋反!”
“放屁!”冯胜声音不大,却能让方圆五十尺内之人听得如雷贯耳,足见其内力修为,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快说,为什么?”
郑公公一眼也不看脖子上的匕首,因为他不希望自己害怕,打从入宫那一天起,他就决定不要害怕了。
相反的,他冷笑道:“你很想知道吗?”
“莫非是为了上次,我不答应替你们当走狗,去广西盗人祖神石像?”
郑公公道:“那是后话,尚有一道破题儿。”
“啥破题儿?”
“待你临终,再与你说。”郑公公话犹未尽,已发动攻势。他一式“吕祖伸腰”,身形一软,竟从冯胜刀下滑了出去。
这招用得极险,是八仙迷阵拳中之奇招,不攻不守不进不退,专以衔接各招之用,看似无用,郑公公却以无用之用化解危机。
冯胜虽有错愕,毕竟江湖老成,他也马上抢先攻击,因为一旦被锦衣卫们迫近,他便失先机矣。
冯胜先是一式“孔雀开屏”从马背上冲天而起,两手在空中画了个半圆,紧接着“暴雷手”一连攻取郑公公太阳穴、眼珠、鼻梁左右五个致命处,郑公公一足下马,半身仍在马上,措手不及,下意识扬手“仙姑问讯”,仍抵不住冯胜猛烈的攻击,鼻梁被击中,顿时泪水暴涌,脑袋昏花,翻滚落马。
锦衣卫们原本还投鼠忌器,不敢拔刀助阵,生怕失手伤了公公,如今见郑公公落马,正是天赐良机,便一古脑儿冲上前围攻冯胜。
冯胜又岂是省油的灯?
他以“翔鹰式”飞身下马,直扑郑公公,一膝直朝他肚上撞去,郑公公闪避不及,虽未正中要害,也被折断了一条肋骨,痛彻心腑。
众锦衣卫见郑公公在冯胜手上,即刻止步,蒙指挥不顾生死,挥刀上前直取冯胜,冯胜反手“跃鱼式”,将蒙指挥刀面一转,蒙指挥只觉手心一麻,似有电流,大刀已在冯胜手上。
冯胜鼻子一皱,敏锐的嗅觉闻到一阵异味,惊道:“有毒?”
随即将刀架在郑公公脖子上:“我与你何冤何仇,你为何要这般待我家人?”
蒙指挥心中暗呼不妙,刀刃上的“逍遥游”一旦见血,郑公公的命便顿时只剩半条了,若身躯保持不动,也只能苟活半个时辰,即使端木雄的解药施给迅速,也是半个废人了。
郑公公也知道“逍遥游”的厉害,此时此刻他开始后悔仓卒行事,他已经等了那么久,何不再等一等呢?
他不甘心,他还未向许多人算账,他还未惩罚自小伤害他的直殿监太监,他还未找到带他上京的牙人,还有令他陷入这痛苦深渊的童年玩伴,决定抛弃他的父母等等等等。
骤地,他发狂似的大喝一声,一手抓住冯胜的刀柄,意图阻止刀刃碰触,可冯胜自幼习外家拳,练就钢筋铁骨,郑公公焉能以力取胜?
锦衣卫们冲上前,挥刀斩去冯胜背部,冯胜不得不挪出手,他举臂将大刀一横,轻轻格走锦衣卫的数把刀,赫然又是内家柔术,另一手抓住郑公公右手,将其反转在背,令其不得动弹,如此一手执人、一手持刀反击锦衣卫。
冯胜心知不可久战,脚下一蹬,拔地擎天而起,单手扣紧郑公公脖子,意欲一手抓断,留得自身性命,日后再追查这场惨事的根源。
忽然,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刺刺痒痒的。
冯胜圆目一瞪,摸摸颈侧,摸到一根刺,手才一碰,竟完全潜入皮肉,再无踪迹。
他游目扫视,看见锦衣卫端木雄手上拿了根笛子,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,他怒喝一声,正欲握碎郑公公脖子,手指竟难以控制,速度迟缓了一点,力道又小了一点,这么一点,已经让郑公公见机遁出其指间,被锦衣卫们赶忙拉走。
“天亡我也。”冯胜小声告诉自己。
端木雄用的正是“煮豆螫针”,此针取自毒蜂,将毒蜂以毒花粉喂养,欲用之时,杀蜂取针,针需连其毒囊,方能见效,其针极细,其毒极烈,刺入皮表之际,先将皮肉消溶,人手一摸,则整根没入。
冯胜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,但他也清楚每一秒钟都可能是最后一秒钟,他只有尽量争取那么一丁点的时间。
这么一想,他方才涌起的怒意又消失了,此刻他心如湖面微波,对死亡的觉悟,令其完全专注于眼前的最后一件事。
冯胜凝视着被锦衣卫重重护卫的郑公公,体内缓缓运息,将真气凝聚,大步迈向锦衣卫们的层层兵刃,月光在兵刃上反映着血光,那是他家人的血迹,他已没时间细究那是谁的血,只管朝锦衣卫笔直走去。
“不需动他,也会七步自毙。”端木雄在一旁警示大家。
冯胜迫近第一层锦衣卫,他们挥刀直劈,突觉虎口一震,刀柄脱手,肩膀剧痛,整条手臂忽然垂落,自肩胛骨硬生生震脱。
蒙指挥大惊:“保护公公!”
锦衣卫们纷纷抢攻,刀刃才刚触及冯胜,竟如泥牛入海,顿失力道,随即发生一股强大反弹力,令他们刀落臂脱。
此时冯胜全身发胀,皮肤下血脉鼓起,粗壮的手臂仿佛吹气的猪肠,像是随时都会胀破。
猛拳是以命相搏的拳法,命尚可舍,何事难成?
是以冯家子弟护镖奋不顾身,江湖赞叹,盗贼闪避。
这“舍命”的学问有三个层次,一者乃猛拳初级,前面说过乃源自华陀五禽戏,以鸟虫禽兽掠食搏命之势而成;
二者猛拳高级,如前述“暴雷手”者,仿天地变幻,动态万千,有和光同尘、化归尘土之势;
三者猛拳最终一式“玉碎式”,为等闲不传之秘,弟子非奋勇且学成十年者,不轻易告之,何也?
“同归于尽”也,无必死决心者,难行必死之术也。
而今冯胜志在必死,他将真气灌满全身,皮肉坚如铁石,刀剑加身时,还自然生出一股反作用力,此刻他五脏六腑疾速燃烧消耗,再不多时,也会油枯灯歇。
他终于迫到郑公公跟前,这次不扣脖子,只是拉起他的领子,因为冯胜要他回答。
冯胜低声道:“现在你可以说了,因为我已经快死了。”
郑公公肝胆俱裂,他从未如此害怕,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接近,如今想来,在直殿监当小宦官时的饥寒交迫,也只像是小儿科。
但他不认输,硬在脸上挤出笑容,企图从容道:“记得王用吗?”